原文
○韩愈 张籍 孟郊 唐衢 李翱 宇文籍 刘禹锡 柳宗元 韩辞
韩愈,字退之,昌黎人。父仲卿,无名位。愈生三岁而孤,养于从父兄。愈自 以孤子,幼刻苦学儒,不俟奖励。大历、贞元之间,文字多尚古学,效杨雄、董仲 舒之述作,而独孤及、梁肃最称渊奥,儒林推重。愈从其徒游,锐意钻仰,欲自振 于一代。洎举进士,投文于公卿间,故相郑余庆颇为之延誉,由是知名于时。寻登 进士第。
宰相董晋出镇大梁,辟为巡官。府除,徐州张建封又请为其宾佐。愈发言真率, 无所畏避,操行坚正,拙于世务。调授四门博士,转监察御史。德宗晚年,政出多 门,宰相不专机务。宫市之弊,谏官论之不听。愈尝上章数千言极论之,不听,怒 贬为连州山阳令,量移江陵府掾曹。
元和初,召为国子博士,迁都官员外郎。时华州刺史阎济美以公事停华阴令柳 涧县务,俾摄掾曹。居数月,济美罢郡,出居公馆,涧遂讽百姓遮道索前年军顿役 直。后刺史赵昌按得涧罪以闻,贬房州司马。愈因使过华,知其事,以为刺史相党, 上疏理涧,留中不下。诏监察御史李宗奭按验,得涧赃状,再贬涧封溪尉。以愈妄 论,复为国子博士。愈自以才高,累被摈黜,作《进学解》以自喻曰:
国子先生晨入太学,召诸生立馆下,诲之曰:“业精于勤,荒于嬉;行成于思, 毁于随。方今圣贤相逢,治具华张。拔去凶邪,登崇俊良。占小善者率以录,名一 艺者无不庸。爬罗剔抉,刮垢磨光。盖有幸而获选,孰云多而不扬?诸生业患不能 精,无患有司之不明;行患不能成,无患有司之不公!”
言未既,有笑于列者曰:“先生欺予哉!弟子事先生,于兹有年矣。先生口不 绝吟于六艺之文,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。记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钩其玄。贪多 务得,细大不捐。烧膏油以继晷,常矻矻以穷年。先生之业,可谓勤矣。牴排异端, 攘斥佛、老;补苴罅漏,张皇幽眇;寻坠绪之茫茫,独旁搜而远绍;障百川而东之, 回狂澜于既倒。先生之于儒,可谓有劳矣。沉浸醲郁,含英咀华,作为文章,其书 满家。上规姚、姒,浑浑无涯;《周诰》、《殷盘》,佶屈聱牙;《春秋》谨严, 《左氏》浮夸;《易》奇而法,《诗》正而葩;下迨《庄》、《骚》,太史所录, 子云、相如,同工异曲。先生之于文,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。少始知学,勇于敢 为;长通于方,左右具宜。先生之于为人,可谓成矣。然而公不见信于人,私不见 助于友;跋前踬后,动辄得咎。暂为御史,遂窜南夷;三为博士,冗不见治。命与 仇谋,取败几时。冬暖而兒号寒,年丰而妻啼饥。头童齿豁,竟死何裨?不知虑此, 而反教人为!”
先生曰:“吁,子来前!夫大木为杗,细木为桷,MM栌侏儒,椳闑扂楔,各 得其宜,施以成室者,匠氏之工也。玉札丹砂,赤箭青芝,硃溲马勃,败鼓之皮, 俱收并蓄,待用无遗者,医师之良也。登明选公,杂进巧拙,纡余为妍,卓荦为杰, 校短量长,唯器是适者,宰相之方也。昔者,孟轲好辩,孔道以明,辙环天下,卒 老于行。苟卿守正,大论是弘,逃谗于楚,废死兰陵。是二儒者,吐辞为经,举足 为法,绝类离伦,优入圣域,其遇于世何如也?今先生学虽勤,不由其统;言虽多, 不要其中;文虽奇,不济于用;行虽修,不显于众。犹且月费俸钱,岁靡廪粟,子 不知耕,妇不知织,乘马从徒,安坐而食,踵常涂之促促,窥陈编以盗窃。然而圣 主不加诛,宰臣不见斥,此非其幸哉!动而得谤,名亦随之。投闲置散,乃分之宜。 若夫商财贿之有无,计班资之崇庳,忘己量之所称,指前人之瑕疵,是所谓诘匠氏 之不以杙为楹,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,欲进其豨苓也。”
执政览其文而怜之,以其有史才,改比部郎中、史馆修撰。逾岁,转考功郎中、 知制诰,拜中书舍人。
俄有不悦愈者,摭其旧事,言愈前左降为江陵掾曹,荆南节度使裴均馆之颇厚, 均子锷凡鄙,近者锷还省父,愈为序饯锷,仍呼其字。此论喧于朝列,坐是改太子 右庶子。
元和十二年八月,宰臣裴度为淮西宣慰处置使,兼彰义军节度使,请愈为行军 司马,仍赐金紫。淮、蔡平,十二月随度还朝,以功授刑部侍郎,仍诏愈撰《平淮 西碑》,其辞多叙裴度事。时先入蔡州擒吴元济,李愬功第一,愬不平之。愬妻出 入禁中,因诉碑辞不实,诏令磨愈文。宪宗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撰文勒石。
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,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,其书本传法,三十年一 开,开则岁丰人泰。十四年正月,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,持香花赴临皋驿 迎佛骨。自光顺门入大内,留禁中三日,乃送诸寺。王公士庶,奔走舍施,唯恐在 后。百姓有废业破产、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。愈素不喜佛,上疏谏曰:
伏以佛者,夷狄之一法耳。自后汉时始流入中国,上古未尝有也。昔黄帝在位 百年,年百一十岁;少昊在位八十年,年百岁;颛顼在位七十九年,年九十八岁; 帝喾在位七十年,年百五岁;帝尧在位九十八年,年百一十八岁;帝舜及禹年皆百 岁。此时天下太平,百姓安乐寿考,然而中国未有佛也。其后殷汤亦年百岁,汤孙 太戊在位七十五年,武丁在位五十年,书史不言其寿,推其年数,盖亦俱不减百岁。 周文王年九十七岁,武王年九十三岁,穆王在位百年。此时佛法亦未至中国,非因 事佛而致此也。
汉明帝时始有佛法,明帝在位,才十八年耳。其后乱亡相继,运祚不长。宋、 齐、梁、陈、元魏已下,事佛渐谨,年代尤促。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,前后三度 舍身施佛,宗庙之祭,不用牲牢,昼日一食,止于菜果。其后竟为侯景所逼,饿死 台城,国亦寻灭。事佛求福,乃更得祸。由此观之,佛不足信,亦可知矣。
高祖始受隋禅,则议除之。当时群臣识见不远,不能深究先王之道、古今之宜, 推阐圣明,以救斯弊,其事遂止。臣尝恨焉!伏惟皇帝陛下,神圣英武,数千百年 以来未有伦比。即位之初,即不许度人为僧尼、道士,又不许别立寺观。臣当时以 为高祖之志,必行于陛下之手。今纵未能即行,岂可恣之转令盛也!
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,御楼以观,舁入大内,令诸寺递迎供养。臣虽 至愚,必知陛下不惑于佛,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。直以年丰人乐,徇人之心,为京 都士庶设诡异之观、戏玩之具耳。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!然百姓愚冥,易 惑难晓,苟见陛下如此,将谓真心信佛。皆云天子大圣,犹一心敬信;百姓微贱, 于佛岂合惜身命。所以灼顶燔指,百十为群,解衣散钱,自朝至暮。转相仿效,唯 恐后时,老幼奔波,弃其生业。若不即加禁遏,更历诸寺,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 者。伤风败俗,传笑四方,非细事也。
佛本夷狄之人,与中国言语不通,衣服殊制。口不道先王之法言,身不服先王 之法行,不知君臣之义、父子之情。假如其身尚在,奉其国命,来朝京师,陛下容 而接之,不过宣政一见,礼宾一设,赐衣一袭,卫而出之于境,不令惑于众也。况 其身死已久,枯朽之骨,凶秽之余,岂宜以入宫禁!孔子曰:“敬鬼神而远之。” 古之诸侯,行吊于国,尚令巫祝先以桃,祓除不祥,然后进吊。今无故取朽秽之 物,亲临观之,巫祝不先,桃不用,群臣不言其非,御史不举其失,臣实耻之。 乞以此骨付之水火,永绝根本,断天下之疑,绝后代之惑。使天下之人,知大圣人 之所作为,出于寻常万万也,岂不盛哉!岂不快哉!佛如有灵,能作祸祟,凡有殃 咎,宜加臣身。上天鉴临,臣不怨悔。
疏奏,宪宗怒甚。间一日,出疏以示宰臣,将加极法。裴度、崔群奏曰:“韩 愈上忤尊听,诚宜得罪,然而非内怀忠恳,不避黜责,岂能至此?伏乞稍赐宽容, 以来谏者。”上曰:“愈言我奉佛太过,我犹为容之。至谓东汉奉佛之后,帝王咸 致夭促,何言之乖刺也?愈为人臣,敢尔狂妄,固不可赦!”于是人情惊惋,乃至 国戚诸贵,亦以罪愈太重,因事言之,乃贬为潮州刺史。
愈至潮阳,上表曰:
臣今年正月十四日,蒙恩授潮州刺史,即日驰驿就路。经涉岭海,水陆万里。 臣所领州,在广府极东。去广府虽云二千里,然来往动皆逾月。过海口,下恶水, 涛泷壮猛,难计期程,飓风鳄鱼,患祸不测。州南近界,涨海连天,毒雾瘴氛,日 夕发作。臣少多病,年才五十,发白齿落,理不久长。加以罪犯至重,所处又极远 恶,忧惶惭悸,死亡无日。单立一身,朝无亲党,居蛮夷之地,与魍魅同群。苟非 陛下哀而念之,谁肯为臣言者。
臣受性愚陋,人事多所不通,唯酷好学问文章,未尝一日暂废,实为时辈推许。 臣于当时之文,亦未有过人者。至于论述陛下功德,与《诗》、《书》相表里。作 为歌诗,荐之郊庙,纪太山之封,镂白玉之牒;铺张对天之宏休,扬厉无前之伟迹; 编于《诗》、《书》之策而无愧,措于天地之间而无亏。虽使古人复生,臣未肯多 让。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,四海之内,莫不臣妾南北东西,地各万里。自天宝之后, 政治少懈,文致未优,武克不纲。孽臣奸隶,外顺内悖;父死子代,以祖以孙。如 古诸侯,自擅其地,不朝不贡,六七十年。四圣传序,以至陛下,躬亲听断,干戈 所麾,无不从顺。宜定乐章,以告神明;东巡泰山,奏功皇天,使永永万年,服我 成烈。当此之际,所谓千载一时,不可逢之嘉会。而臣负罪婴衅,自拘海岛,戚戚 嗟嗟,日与死迫;曾不得奏薄伎于从官之内、隶御之间,穷思毕精,以赎前过。怀 痛穷天,死不闭目!瞻望宸极,魂神飞去。伏惟陛下,天地父母,哀而怜之。
宪宗谓宰臣曰:“昨得韩愈到潮州表,因思其所谏佛骨事,大是爱我,我岂不 知!然愈为人臣,不当言人主事佛乃年促也。我以是恶其容易。”上欲复用愈,故 先语及,观宰臣之奏对。而皇甫镈恶愈狷直,恐其复用,率先对曰:“愈终大狂疏, 且可量移一郡。”乃授袁州刺史。
初,愈至潮阳,既视事,询吏民疾苦,皆曰:“郡西湫水有鳄鱼,卵而化,长 数丈,食民畜产将尽,以是民贫。”居数日,愈往视之,令判官秦济砲一豚一羊, 投之湫水,祝之曰:
前代德薄之君,弃楚、越之地,则鳄鱼涵泳于此可也。今天子神圣,四海之外, 抚而有之。况扬州之境,刺史县令之所治,出贡赋以共天地宗庙之祀,鳄鱼岂可与 刺史杂处此土哉?刺史受天子命,令守此土,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,食民畜熊鹿麞 豕,以肥其身,以繁其卵,与刺史争为长。刺史虽驽弱,安肯为鳄鱼低首而下哉! 今潮州大海在其南,鲸鹏之大,虾蟹之细,无不容,鳄鱼朝发而夕至。今与鳄鱼约, 三日乃至七日,如顽而不徙,须为物害,则刺史选材伎壮夫,操劲弓毒矢,与鳄鱼 从事矣!
祝之夕,有暴风雷起于湫中。数日,湫水尽涸,徙于旧湫西六十里。自是潮人 无鳄患。
袁州之俗,男女隶于人者,逾约则没入出钱之家。愈至,设法赎其所没男女, 归其父母。仍削其俗法,不许隶人。
十五年,征为国子祭酒,转兵部侍郎。会镇州杀田弘正,立王廷凑,令愈往镇 州宣谕。愈既至,集军民,谕以逆顺。辞情切至,廷凑畏重之。改吏部侍郎。转京 兆尹,兼御史大夫。以不台参,为御史中丞李绅所劾。愈不伏,言准敕仍不台参。 绅、愈性皆褊僻,移刺往来,纷然不止,乃出绅为浙西观察使,愈亦罢尹为兵部侍 郎。及绅面辞赴镇,泣涕陈叙。穆宗怜之,乃追制以绅为兵部侍郎,愈复为吏部侍 郎。长庆四年十二月卒,时年五十七,赠礼部尚书,谥曰文。
愈性弘通,与人交,荣悴不易。少时与洛阳人孟郊、东郡人张籍友善。二人名 位未振,愈不避寒暑,称荐于公卿间,而籍终成科第,荣于禄仕。后虽通贵,每退 公之隙,则相与谈宴,论文赋诗,如平昔焉。而观诸权门豪士,如仆隶焉,瞪然不 顾。而颇能诱厉后进,馆之者十六七,虽晨炊不给,怡然不介意。大抵以兴起名教, 弘奖仁义为事。凡嫁内外及友朋孤女仅十人。
常以为自魏、晋已还,为文者多拘偶对,而经诰之指归,迁、雄之气格,不复 振起矣。故愈所为,文,务反近体;抒意立言,自成一家新语。后学之士,取为师 法。当时作者甚众,无以过之,故世称“韩文”焉。然时有恃才肆意,亦有盩孔、 孟之旨。若南人妄以柳宗元为罗池神,而愈撰碑以实之;李贺父名晋,不应进士, 而愈为贺作《讳辨》,令举进士;又为《毛颖传》,讥戏不近人情:此文章之甚纰 缪者。时谓愈有史笔,及撰《顺宗实录》,繁简不当,叙事拙于取舍,颇为当代所 非。穆宗、文宗尝诏史臣添改,时愈婿李汉、蒋系在显位,诸公难之。而韦处厚竟 别撰《顺宗实录》三卷。有文集四十卷,李汉为之序。
子昶,亦登进士第。
张籍者,贞元中登进士第。性诡激,能为古体诗,有警策之句传于时。调补太 常寺太祝,转国子助教、秘书郎。以诗名当代,公卿裴度、令狐楚,才名如白居易、 元稹,皆与之游,而韩愈尤重之。累授国子博士、水部员外郎,转水部郎中,卒。 世谓之张水部云。
孟郊者,少隐于嵩山,称处士。李翱分司洛中,与之游。荐于留守郑余庆,辟 为宾佐。性孤僻寡合,韩愈一见以为忘形之契,常称其字曰东野,与之唱和于文酒 之间。郑余庆镇兴元,又奏为从事,辟书下而卒。余庆给钱数万葬送,赡给其妻子 者累年。
唐衢者,应进士,久而不第。能为歌诗,意多感发。见人文章有所伤叹者,读 讫必哭,涕泗不能已。每与人言论,既相别,发声一号,音辞哀切,闻之者莫不凄 然泣下。尝客游太原,属戎帅军宴,衢得预会。酒酣言事,抗音而哭,一席不乐, 为之罢会,故世称唐衢善哭。左拾遗白居易遗之诗曰:“贾谊哭时事,阮籍哭路歧。 唐生今亦哭,异代同其悲。唐生者何人?五十寒且饥。不悲口无食,不悲身无衣。 所悲忠与义,悲甚则哭之。太尉击贼日,尚书叱盗时。大夫死凶寇,谏议谪蛮夷。 每见如此事,声发涕辄随。我亦君之徒,郁郁何所为?不能发声哭,转作乐府辞。” 其为名流称重若此。竟不登一命而卒。
李翱,字习之,凉武昭王之后。父楚金,贝州司法参军。翱幼勤于儒学,博雅 好古,为文尚气质。贞元十四年登进士第,授校书郎。三迁至京兆府司录参军。元 和初,转国子博士、史馆修撰。
十四年,太常丞王泾上疏请去太庙朔望上食,诏百官议。议者以《开元礼》, 太庙每岁礿、祠、蒸、尝、腊,凡五享。天宝末,玄宗令尚食每月朔望具常馔,令 宫闱令上食于太庙,后遂为常。由是朔望不视朝,比之大祠。翱奏议曰:
《国语》曰:王者日祭。《礼记》曰:王立七庙,皆月祭之。《周礼》时祭, 礿祠蒸尝。汉氏皆杂而用之。盖遭秦火,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经》烬灭;编残简 缺,汉乃求之。先儒穿凿,各伸己见,皆托古圣贤之名,以信其语,故所记各不同 也。古者庙有寝而不墓祭;秦、汉始建寝庙于园陵,而上食焉。国家因之而不改。 《贞观》、《开元礼》并无宗庙日祭、月祭之礼,盖以日祭、月祭,既已行于陵寝 矣。故太庙之中,每岁五飨六告而已。不然者,房玄龄、魏徵辈皆一代名臣,穷极 经史,岂不见《国语》、《礼记》有日祭、月祭之词乎?斯足以明矣。
伏以太庙之飨,笾豆牲牢,三代之通礼,是贵诚之义也。园陵之奠,改用常馔; 秦、汉之权制,乃食味之道也。今朔望上食于太庙,岂非用常亵味而贵多品乎?且 非《礼》所谓“至敬不飨味而贵气臭”之义也。《传》称:屈到嗜芰,有疾,召其 宗老而属之曰:“祭我必以芰。”及祭,荐芰,其子违命去芰而用羊,馈笾豆脯醢, 君子是之。言事祖考之义,当以礼为重,不以其生存所嗜为献,盖明非食味也。然 则荐常馔于太庙,无乃与芰为比乎?且非三代圣王之所行也。况祭器不陈俎豆,祭 官不命三公,执事者唯宫闱令与宗正卿而已。谓之上食也,安得以为祭乎?且时享 于太庙,有司摄事,祝文曰:“孝曾孙皇帝臣某,谨遣太尉臣名,敢昭告于高祖神 尧皇帝、祖妣太穆皇后窦氏。时惟孟春,永怀罔极。谨以一元大武、柔毛刚鬣、明 粢芗萁、嘉蔬嘉荐醴齐,敬脩时享,以申追慕。”此祝辞也。前享七日质明,太尉 誓百官于尚书省曰:“某月某日时享于太庙,各扬其职。不供其事,国有常刑。” 凡陪享之官,散斋四日,致斋三日,然后可以为祭也。宗庙之礼,非敢擅议,虽有 知者,其谁敢言?故六十余年行之不废。今圣朝以弓矢既橐,礼乐为大,故下百僚, 可得详议。臣等以为《贞观》、《开元礼》并无太庙上食之文,以礼断情,罢之可 也。至若陵寝上食,采《国语》、《礼记》日祭、月祭之词,因秦、汉之制,修而 存之,以广孝道可也。如此,则经义可据,故事不遗。大礼既明,永息异论,可以 继二帝三王,而为万代法。与其渎礼越古,贵因循而惮改作,犹天地之相远也。
知礼者是之,事竟不行。
翱性刚急,论议无所避。执政虽重其学,而恶其激讦,故久次不迁。翱以史官 记事不实,奏状曰:“臣谬得秉笔史馆,以记注为职。夫劝善惩恶,正言直笔,纪 圣朝功德,述忠贤事业,载奸臣丑行,以传无穷者,史官之任也。凡人事迹,非大 善大恶,则众人无由得知,旧例皆访于人,又取行状谥议,以为依据。今之作行状 者,多是其门生故吏,莫不虚加仁义礼智,妄言忠肃惠和。此不唯其处心不实,苟 欲虚美于受恩之地耳。盖为文者,又非游、夏、迁、雄之列,务于华而忘其实,溺 于文而弃其理。故为文则失《六经》之古风,纪事则非史迁之实录。臣今请作行状 者,但指事实,直载事功。假如作《魏徵传》,但记其谏诤之辞,足以为正直;段 秀实但记其倒用司农印以追逆兵,以象笏击硃泚,足以为忠烈。若考功视行状,不 依此者不得受。依此,则考功下太常,牒史馆,然后定谥。伏乞以臣此奏下考功。” 从之。寻权知职方员外郎。十五年六月,授考功员外郎,并兼史职。
翱与李景俭友善。初,景俭拜谏议大夫,举翱自代。至是,景俭贬黜,七月, 出翱为朗州刺史。俄而景俭复为谏议大夫,翱亦入为礼部郎中。翱自负辞艺,以为 合知制诰,以久未如志,郁郁不乐。因入中书谒宰相,面数李逢吉之过失。逢吉不 之校。翱心不自安,乃请告。满百日,有司准例停官,逢吉奏授庐州刺史。太和初, 入朝为谏议大夫,寻以本官知制诰。三年二月,拜中书舍人。
初,谏议大夫柏耆将使沧州军前宣谕,翱尝赞成此行。柏耆寻以擅入沧州得罪, 翱坐谬举,左授少府少监。俄出为郑州刺史。五年,出为桂州刺史、御史中丞,充 桂管都防御使。七年,改授潭州刺史、湖南观察使。八年,征为刑部侍郎。九年, 转户部侍郎。七月,检校户部尚书、襄州刺史,充山南东道节度使。会昌中,卒于 镇,谥曰文。
宇文籍,字夏龟。父滔,官卑。少好学,尤通《春秋》。窦群自处士征为右拾 遗,表籍自代,由是知名。登进士第。宰相武元衡出镇西蜀,奏为从事。以咸阳尉 直史馆,与韩愈同修《顺宗实录》,迁监察御史。王承宗叛,诏捕其弟驸马都尉承 系,其宾客中有为误识者。又苏表以破淮西策干宰相武元衡,元衡不用。以籍旧从 事,令召表讯之,籍因与表狎。元衡怒,坐贬江陵府户曹参军。至任,节度使孙简 知重之,欲令兼幕府职事。籍辞曰:“籍以君命谴黜,亦当以君命升。假荣偷奖, 非所愿也。”后考满,连辟籓府,入为侍御史,转著作郎,迁驾部员外郎、史馆修 撰。与韦处厚、韦表微、路随、沈传师同修《宪宗实录》。俄以本官知制诰,转库 部郎中。太和中,迁谏议大夫,专掌史笔,罢知制诰。
籍性简淡寡合,耽玩经史,精于著述,而风望峻整,为时辈推重。太和二年正 月卒,时年五十九,赠工部侍郎。子监,大中初登进士第。
刘禹锡,字梦得,彭城人。祖云。父溆,仕历州县令佐,世以儒学称。禹锡贞 元九年擢进士第,又登宏辞科。禹锡精于古文,善五言诗,今体文章复多才丽。从 事淮南节度使杜佑幕,典记室,尤加礼异。从佑入朝,为监察御史。与吏部郎中韦 执谊相善。
贞元末,王叔文于东宫用事,后辈务进,多附丽之。禹锡尤为叔文知奖,以宰 相器待之。顺宗即位,久疾不任政事,禁中文诰,皆出于叔文。引禹锡及柳宗元入 禁中,与之图议,言无不从。转屯田员外郎、判度支盐铁案,兼崇陵使判官。颇怙 威权,中伤端士。宗元素不悦武元衡,时武元衡为御史中丞,乃左授右庶子。侍御 史窦群奏禹锡挟邪乱政,不宜在朝。群即日罢官。韩皋凭藉贵门,不附叔文党,出 为湖南观察使。既任喜怒凌人,京师人士不敢指名,道路以目,时号“二王、刘、 柳。”
叔文败,坐贬连州刺史。在道,贬朗州司马。地居西南夷,士风僻陋,举目殊 俗,无可与言者。禹锡在朗州十年,唯以文章吟咏,陶冶情性。蛮俗好巫,每淫祠 鼓舞,必歌俚辞。禹锡或从事于其间,乃依骚人之作,为新辞以教巫祝。故武陵溪 洞间夷歌,率多禹锡之辞也。
初,禹锡、宗元等八人犯众怒,宪宗亦怒,故再贬。制有“逢恩不原”之令。 然执政惜其才,欲洗涤痕累,渐序用之。会程异复掌转运,有诏以韩皋及禹锡等为 远郡刺史。属武元衡在中书,谏官十余人论列,言不可复用而止。
禹锡积岁在湘、澧间,郁悒不怡,因读《张九龄文集》,乃叙其意曰:“世称 曲江为相,建言放臣不宜于善地,多徙五溪不毛之乡。今读其文章,自内职牧始, 安有瘴疠之叹,自退相守荆州,有拘囚之思。托讽禽鸟,寄辞草树,郁然与骚人同 风。嗟夫,身出于遐陬,一失意而不能堪,矧华人士族,而必致丑地,然后快意哉! 议者以曲江为良臣,识胡雏有反相,羞与凡器同列,密启廷诤,虽古哲人不及。而 燕翼无似,终为馁魂。岂忮心失恕,阴谪最大,虽二美莫赎耶?不然,何袁公一言 明楚狱而钟祉四叶。以是相较,神可诬乎?”
元和十年,自武陵召还,宰相复欲置之郎署。时禹锡作《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 诗》,语涉讥刺,执政不悦,复出为播州刺史。诏下,御史中丞裴度奏曰:“刘禹 锡有母,年八十余。今播州西南极远,猿狖所居,人迹罕至。禹锡诚合得罪,然其 老母必去不得,则与此子为死别,臣恐伤陛下孝理之风。伏请屈法,稍移近处。” 宪宗曰:“夫为人子,每事尤须谨慎,常恐贻亲之忧。今禹锡所坐,更合重于他人, 卿岂可以此论之?”度无以对。良久,帝改容而言曰:“朕所言,是责人子之事, 然终不欲伤其所亲之心。”乃改授连州刺史。去京师又十余年。连刺数郡。
太和二年,自和州刺史征还,拜主客郎中。禹锡衔前事未已,复作《游玄都观 诗序》曰:“予贞元二十一年为尚书屯田员外郎,时此观中未有花木。是岁出牧连 州,寻贬朗州司马。居十年,召还京师,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红桃满观,如烁晨霞, 遂有诗以志一时之事。旋又出牧,于今十有四年,得为主客郎中。重游兹观,荡然 无复一树,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,因再题二十八字,以俟后游。”其前篇有“玄 都观里桃千树,总是刘郎去后栽”之句,后篇有“种桃道士今何在,前度刘郎又到 来”之句,人嘉其才而薄其行。禹锡甚怒武元衡、李逢吉,而裴度稍知之。太和中, 度在中书,欲令知制诰。执政又闻《诗序》,滋不悦。累转礼部郎中、集贤院学士。 度罢知政事,禹锡求分司东都。终以恃才褊心,不得久处朝列。六月,授苏州刺史, 就赐金紫。秩满入朝,授汝州刺史,迁太子宾客,分司东都。
禹锡晚年与少傅白居易友善,诗笔文章,时无在其右者。常与禹锡唱和往来, 因集其诗而序之曰:“彭城刘梦得,诗豪者也。其锋森然,少敢当者。予不量力, 往往犯之。夫合应者声同,交争者力敌。一往一复,欲罢不能。由是每制一篇,先 于视草,视竟则兴作,兴作则文成。一二年来,日寻笔砚,同和赠答,不觉滋多。 太和三年春以前,纸墨所存者,凡一百三十八首。其余乘兴仗醉,率然口号者,不 在此数。因命小侄龟兒编勒成两轴。仍写二本,一付龟兒,一授梦得小男仑郎,各 令收藏,附两家文集。予顷与元微之唱和颇多,或在人口。尝戏微之云:‘仆与足 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,幸也!亦不幸也。吟咏情性,播扬名声,其适遗形,其乐 忘老,幸也!然江南士女语才子者,多云元、白,以子之故,使仆不得独步于吴、 越间,此亦不幸也!今垂老复遇梦得,非重不幸耶?’梦得梦得,文之神妙,莫先 于诗。若妙与神,则吾岂敢?如梦得‘雪里高山头白早,海中仙果子生迟’,‘沉 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’之句之类,真谓神妙矣!在在处处,应有灵物护 持,岂止两家子弟秘藏而已!”其为名流许与如此。梦得尝为《西塞怀古》、《金 陵五题》等诗,江南文士称为佳作,虽名位不达,公卿大僚多与之交。
开成初,复为太子宾客分司,俄授同州刺史。秩满,检校礼部尚书、太子宾客 分司。会昌二年七月卒,时年七十一,赠户部尚书。
子承雍,登进士第,亦有才藻。
柳宗元,字子厚,河东人。后魏侍中济阴公之系孙。曾伯祖奭,高祖朝宰相。 父镇,太常博士,终侍御史。宗元少聪警绝众,尤精《西汉诗骚》。下笔构思,与 古为侔。精裁密致,璨若珠贝。当时流辈咸推之。登进士第,应举宏辞,授校书郎、 蓝田尉。贞元十九年,为监察御史。
顺宗即位,王叔文、韦执谊用事,尤奇待宗元。与监察吕温密引禁中,与之图 事。转尚书礼部员外郎。叔文欲大用之,会居位不久,叔文败,与同辈七人俱贬。 宗元为邵州刺史。在道,再贬永州司马。既罹窜逐,涉履蛮瘴,崎岖堙厄,蕴骚人 之郁悼。写情叙事,动必以文。为骚文十数篇,览之者为之凄恻。
元和十年,例移为柳州刺史。昌朗州司马刘禹锡得播州刺史,制书下,宗元谓 所亲曰:“禹锡有母年高,今为郡蛮方,西南绝域,往复万里,如何与母偕行?如 母子异方,便为永诀。吾于禹锡为执友,胡忍见其若是?”即草章奏,请以柳州授 禹锡,自往播州。会裴度亦奏其事,禹锡终易连州。
柳州土俗,以男女质钱,过期则没入钱主,宗元革其乡法。其已没者,仍出私 钱赎之,归其父母。江岭间为进士者,不远数千里皆随宗元师法;凡经其门,必为 名士。著述之盛,名动于时,时号柳州云。有文集四十卷。
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卒,时年四十七。子周六、周七,才三四岁。观察使裴行 立为营护其丧及妻子还于京师,时人义之。
韦辞,字践之。祖召卿,洛阳丞。父翃,官至侍御史。辞少以两经擢第,判入 等,为秘书省校书郎。贞元末,东都留守韦夏卿辟为从事。后累佐使府,皆以参画 称职。元和九年,自蓝田令入拜侍御史,以事累出为朗州刺史,再贬江州司马。
长庆初,韦处厚、路随以公望居显要,素知辞有文学理行,亟称荐之。擢为户 部员外,转刑部郎中,充京西北和籴使。寻为户部郎中、兼御史中丞,充盐铁副使, 转吏部郎中。文宗即位,韦处厚执政,且以澄汰浮华、登用艺实为事,乃以辞与李 翱同拜中书舍人。
辞素无清藻,文笔不过中才,然处事端实,游官无党。与李翱特相善,俱擅文 学高名。疏达自用,不事检操。处厚以激时用,颇不厌公论;辞亦倦于润色,苦求 外任。乃出为潭州刺史、御史中丞、湖南观察使。在镇二年,吏民称治。大和四年 卒,时年五十八,赠右散骑常侍。
史臣曰:贞元、太和之间,以文学耸动搢绅之伍者,宗元、禹锡而已。其巧丽 渊博,属辞比事,诚一代之宏才。如俾之咏歌帝载,黼藻王言,足以平揖古贤,气 吞时辈。而蹈道不谨,昵比小人,自致流离,前隳素业。故君子群而不党,戒惧慎 独,正为此也。韩、李二文公,于陵迟之末,遑遑仁义;有志于持世范,欲以人文 化成,而道未果也。至若抑杨、墨,排释、老,虽于道未弘,亦端士之用心也。
赞曰:天地经纶,无出斯文。愈、翱挥翰,语切典坟。牺鸡断尾,害马败群。 僻涂自噬,刘、柳诸君。